贺贝先生百岁大寿 应幼梅 (浙江大学生物系43届)
贝先生给我的最初的印象是他的严肃、严谨,他的整齐、干净。不论工作,或者日常生活,包括仪容,着装,都是如此。他的衣着,他的头发总是整整齐齐的,他的板书,中文和外文,写得端端正正,漂漂亮亮。上课时他手里只有两支粉笔,没有讲稿,没有提纲。前些年我帮忙编辑《贝时璋文选》,发现不仅是学术性的文章,就是他历年的一些讲话,例如对实验室的年轻人讲《基础理论研究为什么要在实验室进行》,与同行,《与美国迈阿密大学S.W.福克斯教授就学术上共同有兴趣的问题交换意见》,都有稿子,而且全都写得清清楚楚。就是红领巾要来访问科学家贝爷爷,他也是把要说的话仔细准备妥当的。 我曾在浙大附中兼课,学贝先生的样,我也只拿两支粉笔上课堂。这时候我才明白,贝先生为什么上课可以不拿讲稿。他是那种不管什么事情要做就要做好的人。狮子搏兔,全力以赴。 贝先生一贯认真细致。什么事情都有板有眼,干净利落。1947年他从杭州到上海乘海轮去国外参加学术会议,我曾送他去码头上船。在他刚到上海时我看见他打开箱子,把要用的东西拿出来,不用的东西放回去。箱子里或大或者小的物件摆放得十分落位,紧凑,印象深刻,至今如在眼前。后来他调到北京,我又见到同样的情景。前些年,在他的实验室,看他打开那种几十年前小学生用的铁皮文具匣,里面整整齐齐地放着铅笔、橡皮、圆珠笔等等,用的时候一样一样拿出来,用完了一样一样放回去,就和出差时用的箱子一样。 听贝先生的课,最初是《无脊椎动物学》。讲的和听的人都很认真。平日不大和“脊”字打交道,这时候记笔记时尽是“脊柱”、“脊椎”、“无脊椎”,以致后来若干年里我都会一时想不起来“眷”字怎么写,落笔就成了“脊”字。印象最深的两门课程,一是胚胎学,一是形态发生学和发生生理学。前者面对正在发展着的对象。是动的,不是静的。贝先生讲课,在黑板上画图。例如说起初是个球体,画一个圆。后来产生一个突起,贝先生边说、边擦掉黑板上那个圆的一小段,画上那个突起的部分。黑板上的线条容易擦掉,怎么擦掉已经画在笔记本上那段线条呢?只好先另外拿张纸小心地画下来,课后仔细弄明白了再画到笔记上去。不知不觉地明确了:生物是个立体,不是个平面;它是不断地发展着的。至于形态发生学和发生生理学,不但面对生物个体的发展,还面对在这个方面研究工作的发展,研究思想的发展。他并没有强调说明这些,潜移默化,我因此多少悟到一些科学方法、科学思想和科学精神。 在那以后半个世纪,我又一度跟贝先生学习了一年还多。每个星期我都去他的实验室上课。学生么,只有我一个人。 1992年,浙江科学技术出版社出版了《贝时璋文选》。我参加了编辑工作。一是编选贝先生的文章,二是编写他的传记。我因此做了一段时间的书籍编辑工作,一段时间的采访名人的记者。实质上是我选修了贝先生的一个一学年的课程。 文章,主要是研究论文或论文摘要,也有研究工作以外的关于科学计划、组织等,以及评述、展望等方面的文章。 在学校里,在研究所里,贝先生素以博学多闻著称。他的博学,基础好固然是一个因素,更根本的是因为他善于学习。他在研究所里给科研人员讲课,例如讲“控制论”。这不是贝先生做学生的时候在课堂上听来的,课外阅读学来的,而是当了教授以后通过自学掌握这门学科的。维勒的《控制论》,当是奠基之作,出版于1948年。而他是在1928年已经获得博士学位结束学生生活了。从学校毕业了,不做学生了,我们大家都在继续学习。不同的是贝先生学得那么系统,那么深入,可以给科研人员讲课。他习惯于广泛阅读有关文献,随时掌握生物学,以及有关的其他科学领域的现状、动态和发展趋势。这是他博学的源头活水。我在整理贝先生的原稿时发现有若干篇1972年他对科研人员的讲话。这些讲话设有发表过,是有关研究工作的展望和开展工作的建议。我惊奇他在自己的专业以外怎么知道的那么多,联系得那么广,看得那么远。我曾经是一个综合性科学刊物的编辑。十几年里被迫读了许多不是我的专业的文章,以及研究论文以外的科学论文,被迫思考科学体制、政策、组织、计划等等问题。凭着这些,我很欣赏贝先生的那些谈话。经我建议,贝先生同意,在《贝时璋文选》里选刊了《定向航行》、《提高航速问题》、《水下通讯的研究》。这些是他对科研人员多次谈话中的三次。学术界类似这样高水平的讨论太少了。 编写贝先生的传记花了比较长的时间。我们商量好了的工作方式大体上是,我提问,贝先生回答。我记录,整理。他审阅,我修改。大概每星期一次,每次大概半天。我想,他肯定从来没有和别人如此详细的讲述他自己的方方面面。我是什么都问,知道了,懂得了许多原先我不知道,不懂的事情。他看我根据记录整理的稿子,我理解错了的,记录错了的,需要补充的,他或者改地稿子上,或者口头告诉我,或者另外写在纸上让我加上去。最后他还临时追加了一篇文章。 贝先生特别客气。对离去的客人总要送到楼下。就像我这样几十年前的老学生也不例外。这两年,他总算只送到楼梯口了。他似乎比较内向,不苟言笑。其实他很重感情。他和同事,和学生相处得很好,和好些人感情很深。《贝时璋文选》里有两篇怀人的文章。一篇正是全部文稿即将整理完毕的时候最后他赶写了追加的文章《回忆郑晓沦先生对我的帮助和支持》,另一篇是《怀念朱壬葆教授》。此前不久病故的朱壬葆教授毕业于浙江大学教育系,在校一直听贝先生的课,后来曾任生物系助教。他的去世很使贝先生悲伤。 看来贝先生觉得我还是帮了他一点儿忙。因此他和我商量。他说他有许多工作已经拖延了许多时间,急着完成,要我继续帮助他。我们排了排队。我建议他先完成细胞重建论文第一集。然后像编写他的传记那样,他口述,我记录整理,完成他答应出版社的讲述细胞重建的评述的初稿。这本书估计篇幅不会很大,难度相对较小,费时不会很久。然后,赶紧着手写他早已答应出版社,被一再延期的讨论生命本质的书。这是他酝酿多年的课题。本来他想先写一篇较短的类似“开篇”、“序曲”的文章,收在《贝时璋文选》里的,时间来不及了。他交给我一些书,包括他的同行S.W.福克斯教授关于生命起源、自组织等等的著作,让我阅读,先做些准备。我欣赏物理学家薛定谔的书《什么是生命?》,深望生物学家贝先生写一本《生命的本质》。当时以为问题不大。遗憾的是十年过去了,贝先生太忙,还没有动手。好在细胞重建论文集第二集终于出版了,有关方面将以此庆贺贝先生的百岁华诞。 百岁寿星是国之祥瑞,是国宝。谨祝老寿星贝先生健康,幸福,长寿! |